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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記者：董昊騫 劉璦輝 編輯：趙洪棟）
（版權所有，未經(jīng)許可請勿轉載）
大眾網(wǎng)·海報新聞記者 董昊騫 視頻記者 劉璦輝 濟南報道
這是一場沒有計劃的“私奔”。
一個小包，平時生活費攢下的幾百塊錢，是劉青的所有家當。
躺在小賓館里，手機顯示凌晨2點，劉青在黑暗的臥室里睜著眼，屏幕熒光隨著手指滑動流過臉龐。那點光藏在拉緊的窗簾后面。此時，整個城市已經(jīng)熟睡。她拿出小刀，劃在自己的左小臂上，看著皮肉裂開，是釋放，是解脫。
3天后，這場短暫的離家出走以失敗告終，家長找到了只有13歲的她�！皩δ隳敲春茫灰竽阏J真學習，好端端的怎么學會離家出走了？”家長的埋怨喋喋不休，并用“青春期”和“叛逆”解釋這一切，直到孩子在醫(yī)院拿到一紙“抑郁癥”的診斷。
在中國，抑郁癥患者已超過1億，像劉青一樣為抑郁癥所困的青少年，約有3000萬個。世衛(wèi)組織的統(tǒng)計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全球有3.5億抑郁癥患者，中國占1億多，患病率為6.1%。但只有不足10%的患者接受了相關的藥物治療。且近年來抑郁癥有明顯的低齡化趨勢。
比這串數(shù)字更可怕的，是人們對于抑郁癥的成見。的確，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。當很多孩子明明向家長求助，卻換來“瘋子”“神經(jīng)病”的指控；當拿著一紙“抑郁癥”診斷書到父母面前，卻仍舊被認為“矯情”時，越來越多的抑郁癥孩子對家庭失去了信心，感覺自己像生活在畢加索那光怪陸離的畫中，永遠得不到救贖……
也許，對于抑郁癥青少年，理解和包容遠比其他重要得多。當“偏見的大山”不在，受困于抑郁的青少年，今天也許依然艱難，明天也可能不太好過，但總會慢慢好起來的。
當她因自殘被送到醫(yī)院時，已是中重度抑郁癥了
電話響起，正在午餐的張薇看到屏幕，先嘆了口氣，繼而深深吸了口氣，才將按鍵劃到了接聽的按鈕。
果然，電話那頭傳來了女兒不舒服的聲音。
“乖孩子，肚子疼就喝點熱水，媽媽下午還得上班，再不舒服就跟老師說，在桌上趴會兒，堅持到放學�！�
近半小時后，張薇的電話再次響起，果不其然，屏幕顯示的是女兒的號碼�！八隙ㄊ遣幌肷险n�！闭f著，張薇又把手機放回口袋，“不用管她，一天天的毛病太多了�！�
事實上，張薇已經(jīng)害怕接到女兒的電話，也害怕和女兒溝通�！吧杂胁豁樦�，就跟瘋子一樣，今天這不舒服，明天那個飯菜不好吃……反正就是對著你發(fā)飆，有時候真想狠狠揍她一頓�！�
那時，她的女兒正在上初二。半學期后，女兒劉青已經(jīng)徹底不去上學了，“說老師歧視她，同學不喜歡她，把自己鎖在屋里，除了上廁所，叫都叫不出來�！睆堔边�給女兒報了一對一補習班，孩子仍然不去，“補習班又不退錢，錢全糟了，這個孩子……就知道曠課，一點不讓人省心！”
直到張薇的丈夫也看不下去了，有一天直接踹開了女兒房間的門鎖，“供你吃供你喝，你怎么毛病還這么多？”
劉青告訴父親，自己可能是抑郁了。父母的反應卻是：“小小的孩兒家，什么抑郁？我看你是神經(jīng)�。 �
有時候，可怕的不是死亡，而是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失望。
后來，劉青離家出走，并悄悄用刀子劃傷胳膊，“活著沒意思，沒人理解我，唯一痛快的大概就是用刀子劃手臂了吧！”
當父母發(fā)現(xiàn)劉青胳膊上密密的劃痕時，已經(jīng)又過了大半年。因自殘被送到醫(yī)院后，劉青已被診斷為中重度抑郁癥了。
“早就說過，他們不信�！泵鎸︶t(yī)生，劉青指控著自己的父母，“他們只會說我矯情，不懂！他們都不懂！反正說了也是白費力氣，父母根本靠不住……”
顯然，劉青已經(jīng)對父母失去了信任，言語間滿是控訴。
但這是誰的錯呢？
限制既是保護，保護也是一種限制
在心理醫(yī)生看來，這或許與個人性格、家庭教育、所處環(huán)境等不無關系。
“那些越懂事、越敏感的孩子越容易自卑，從而易誘發(fā)抑郁癥�！鄙綎|省精神衛(wèi)生中心二科副主任、主任醫(yī)師、心理治療師王愛禎介紹，有的家長對孩子的教育過于緊張，對孩子的人生發(fā)展寄予了過高期望，由此更愛和“別人家的孩子”進行比較。
因而，孩子也會承受過大的心理壓力。尤其是成績不好的學生，由于長期學習成績不佳，常常處在更多、更強烈的自責、焦慮、抑郁等負面情緒狀態(tài)之中。在一定的刺激情境下，極易出現(xiàn)過激行為。
那么，完全不管孩子成績的“放任式”教育就可以了嗎？
這也是小艾父母的疑惑。
小艾一直是個陽光男孩兒，但從高一開始，經(jīng)常和父母抱怨不想上學，“其實我們兩口子從未過多要求過孩子的成績，只是覺得他能正常上學就好。”小艾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，平時給予孩子的也是有愛的家庭，沒有過多苛責，只希望他快樂。
但即便如此，小艾也從“不想上學”發(fā)展為“徹底不去上學”，最終檢查出中度抑郁癥，“如果說家長給了太多壓力，導致孩子抑郁，我們也都能理解。但我們呢？你說孩子沒有愛嗎？你說孩子學習壓力大嗎？你說我們對孩子要求啥了？只希望他快快樂樂的，怎么也抑郁了？”
小艾的父親百思不得其解。
也許，王愛禎醫(yī)生的舉例給了他們一個答案，“人們在泳池游泳，其實是一種限制，但相對于大海，它對于我們又何嘗不是一種保護呢？”她始終認為，限制既是限制也是保護；保護既是保護也是一種限制。對待孩子，一定要有規(guī)則，要有方向感，“但不能給予過多過高的壓力�！�
除了來自家庭的壓力，所處環(huán)境和撫養(yǎng)人、教育者情緒的過度不穩(wěn)定也可能導致孩子的抑郁癥。比如孩子小時候經(jīng)常在自己家、奶奶家和姥姥家頻繁更換住所；再比如孩子做錯了題，父母突然暴怒并大聲訓斥：“怎么又做錯了？”
壓力、環(huán)境、情緒……無時無刻不在“挑逗”著孩子的神經(jīng)
在濟南市寶華小學老師周國棟看來，王愛禎醫(yī)生所言非虛，壓力、環(huán)境、情緒……無時無刻不在“挑逗”著孩子的神經(jīng)。
多年前，周國棟還在其他學校任職時，曾有一通未接聽的電話，來自學生小猛的家長。由于看到時間不早，他決定第二天再回復。
次日，在見到小猛后，周老師問其家長打電話的原因，“我媽給我包書皮沒包好，后來又在哄我妹妹睡覺，不管我，我們吵了幾句嘴�！�
得到回復后，周老師撥通了小猛母親的電話，在被問及原因時，小猛媽媽卻說：“他和您說的是因為包書皮？根本不是，他愛吃蒜薹炒肉，我昨天做的蒜薹只有1/3，肉占了2/3，吃飯期間就只給他2歲的妹妹夾了一塊子肉，他一把就把我的筷子打掉在地上了……”
啜泣聲通過話筒傳來，小猛媽媽委屈至極，“我平時對他很好，想吃什么就給買什么，想學什么就給他報班學習，我80%的愛都給了他，他怎么還那樣對我？”
“那孩子父親呢？對孩子怎么樣？”
……
幾秒沉默后，小猛媽媽坦言，自己是重組家庭，小猛是她與前夫的孩子，而現(xiàn)在的丈夫對小猛并不太好。“所以，我對小猛特別好，就怕虧欠他。”
“那他爸對孩子不好到啥程度？會打孩子嗎？”
“偶爾也會的，但更多的可能是說他吧�！毙∶蛬寢屨f，孩子繼父會對小猛說“要你有什么用��？”“將來還得給你娶媳婦、買房子，養(yǎng)來養(yǎng)去還不是自己的……”
多番語言刺激后，小猛對父母及妹妹有著強烈的恨意。
“我覺得，孩子其實是想反抗繼父的。但繼父畢竟威嚴，作為小學生，他還沒有能力反抗高大威猛的繼父，那么柔弱的母親和只有2歲的妹妹就成為了他反抗的對象。”周老師說，孩子目前只是小學，如果家長長此以往，等將來上了中學，憤怒、自卑的種子可能會刺激孩子做出其他事情來，或許是違法亂紀，或許是抑郁障礙、自殘自殺。
周老師告訴大眾網(wǎng)·海報新聞記者，在與其他城市的老師交流時，發(fā)現(xiàn)中學時期辦理休學的孩子中，抑郁癥是最主要的原因。
也因此，為了加深與孩子及其家長們的溝通，他堅持給家長布置寫日記的“作業(yè)”，同時他自己也在日記本上認真書寫著對每位家長的回復。就這樣，至今一直堅持了近4年時間�！斑@就是一個提供給家長的交流平臺，讓我和家長能了解彼此的想法，從而促進和孩子的感情。同時日記本也會發(fā)給每位家長看，大家會從其他家長的日記中收獲一些內容，進而反思自己�！�
抑郁癥只是一場心靈的感冒
午后的陽光穿過玻璃透近房間，照得人有些睜不開眼，小蘭卻感覺不到溫暖。
作為一名大四學生，她在大一上半學期就已經(jīng)曠課一個月了，細細回想曠課的原因，甚至連她自己都說不清。
“就是莫名想哭，自己蜷在被子里大哭，什么也不想干�！�
其實一開始，小蘭是求助過父母的，但父母不承認她得了抑郁癥，“你怎么可能得那個病呢？”“你就是整天自己瞎想”……
最終，小蘭逃了課。“在學校里沒有朋友，不敢告訴任何人，因為得這個病，是會被歧視的！”
嚴重時，她會覺得外界的一切和自己無關，她是整個世界的旁觀者，“走在路上，感覺我好像能穿過這個建筑物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存在；有時候被別人叫一聲，感覺活在畢加索畫里的我，一下子從光怪陸離的噩夢中突然被叫醒，然后又重新回去了那個桌子滿是歪曲，一切晦暗不明、籠罩著灰色薄膜的世界……”
直到后來，小蘭的男朋友出現(xiàn)了。
她以為，這是她生命中的救贖。
小蘭的男友得知她患有抑郁癥后，絲毫不嫌棄，并告訴她，自己也曾是抑郁癥患者，為了溫暖她，男朋友無微不至：早飯買好，給她送到；為了照顧她，后來租了個房子和她生活在一起；家務活都是男朋友做，平時還是小蘭情緒的“垃圾桶”……
彼時，小蘭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。但再親密的人，“虛無的環(huán)境”和“莫名的情緒”發(fā)泄多了，對方也會有無力負擔的時候。比如，小蘭的男友，在交往將近一年后，也放棄了。
也許，唯一不厭其煩的，就是抑郁癥帶來的痛苦。它，一次次襲來。
小蘭始終記得兩人分手時，男友的話：“我以為我能給你溫暖，我以為我知道你的痛苦，但是，對不起，我也承受不了了……”
那時，小蘭已懷孕，分手、人工流產(chǎn)對她又是個很大的打擊。大二時，她找到了山東省精神衛(wèi)生中心的王愛禎主任，在與醫(yī)生的談話中，王愛禎非常痛心，“小蘭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有過男朋友，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流了產(chǎn)�！�
小蘭揚了揚手臂，露出腕上歪歪斜斜的刀痕。
是啊，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。
小蘭在學校里，明顯感覺到“大山”是如何壓在自己肩頭的，卻又在家庭中再次感到了艱難與孤獨。
承認孩子患上了抑郁癥，接受別人患上了抑郁癥，就那么難嗎？
很不幸，答案是肯定的。
與社交媒體上大眾愈發(fā)熱情高漲地探討相反，當下，我國抑郁癥患者的就醫(yī)率極低，甚至不足10%。
在王愛禎醫(yī)生看來，很多孩子明明已經(jīng)向父母發(fā)出了求救，但父母認為的“羞恥感”，讓他們對孩子的抑郁癥視若無睹，“臨床中接觸過的很多家長更像是沒長大的孩子，他們拒絕接受孩子的負面情緒�！�
王愛禎說，其實，承認和接受孩子的負性情緒沒有那么難。只有承認和接受了，孩子的壓力和不良情緒才能得到了緩解，有了理解和幫助，孩子可能就不會發(fā)展為抑郁癥。即使孩子真的抑郁了，承認孩子或別人得了抑郁癥也并沒有那么不堪。因為，它就像發(fā)燒、胃疼、骨折一樣，是我們身邊常見的疾病。“抑郁癥只是一場心靈的感冒，而小蘭通過治療已經(jīng)成功扛過了這場心靈的感冒�！�
搬走“偏見的大山”
西方一句諺語說：醫(yī)院的墻壁比教堂聽了更多禱告。在52歲那年，王峰有了切身體會。
那是2018年11月2日，孩子入院的第一天。
那是一個漫長的夜晚，王峰睡不著。
就像人們說的那樣，很多很多往事，走馬燈似的涌了出來：孩子小時侯，他和妻子忙于工作，沒有及時關注到孩子。等孩子上了大學，他們只是按月給孩子生活費，也并沒有過多關心。后來，已經(jīng)患上抑郁癥的孩子尋求自殺，在醫(yī)院搶救室外，他無數(shù)次向上天祈禱。
幸運的是，孩子被及時救回。
他后來才知道了孩子得抑郁癥的原因：平時幾乎都不睡覺，晚上在網(wǎng)吧打游戲能打一通宵，第二天照常上課，吃得少還喝酒，久而久之，身體撐不住了，逐漸抑郁。
“這屬于典型的消耗過度，導致的能量喪失�！蓖鯋鄣澖榻B，能量喪失包括體力的喪失，還有愛的喪失，也就是精神支柱和物質支柱都失去了平衡。
“能量喪失后可能會誘發(fā)抑郁癥，常見的就是男生無休止打游戲、女生過度減肥，長期不吃飯導致體內能量下降，直接就抑郁了�！彼f，抑郁癥和抑郁情緒仍有不同，每個人都有可能出現(xiàn)抑郁情緒。抑郁情緒一般有誘發(fā)事件，持續(xù)時間短，嚴重程度輕，不伴有興趣下降、思維遲緩及自責自罪及長時間的少語少動、少與人交流的表現(xiàn)，自己可以調節(jié)、不影響生活，可能睡一覺或者幾個朋友聚聚會就好了。而抑郁癥的癥狀相反。她說，輕度抑郁癥也能通過家人的陪伴、活動或者心理治療而恢復正常，中重度的抑郁癥可能就得加用藥物的綜合治療了。
經(jīng)過一年多的治療，王峰的孩子已漸漸康復，相比于其他抑郁癥患者，他無疑是幸運的。
2019年2月，北京大學第六醫(yī)院黃悅勤教授等在《柳葉刀·精神病學》在線發(fā)表研究文章，對中國精神衛(wèi)生調查(CMHS)的患病率數(shù)據(jù)進行了報告，這是中國首次全國性精神障礙流行病學調查。
調查顯示，抑郁癥的終生患病率（在一生當中得過抑郁癥的患者所占總人口比率）為6.8%，12個月患病率（12個月內得過抑郁癥的患者所占總人口比率）為3.6%。照此計算，超過9500萬中國人一生當中得過抑郁癥。該報告對患者群體的調查分析還顯示，中國女性抑郁癥患病率為4.2%，明顯高于男性的3.0%。
“現(xiàn)在人們對抑郁癥的理解，大多還停留在某個明星因抑郁癥逝世，社交媒體的探討以及網(wǎng)絡上點燃的一支支白燭�！蓖鯋鄣澱f，人們對于抑郁癥的“大山”始終難以跨越，很多抑郁癥患者發(fā)病時，能明顯感受到莫可名狀的“孤島”狀態(tài)。
“我們需要多宣傳，需要以預防為主，需要早發(fā)現(xiàn)、早診斷、早治療，需要改變人們的意識，需要搬走這座‘偏見的大山’�！彼f，到那時我們或許能夠發(fā)現(xiàn)，孤島也許就不在了，患抑郁癥的孩子們也許能迎來生命的春天。
�。ㄗⅲ簽楸Ｗo隱私，文中患者姓名均為化名。）